我们身处信息内爆、注意力被快速流转的事物不断切割成碎片的时代,古典音乐严谨深沉的本质,永远做不到流行音乐的通俗,它能否继续拥有普世价值,又能否有未来?

《联合早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任

古典音乐不是奢侈品,作为人类精神遗产,它带来特殊的生命体验,能让人萌生快乐,也能让人泪流满面。但唱片业萧条,观众群老化,在各种"快文化"充斥着人们感官需求的当下,古典音乐的未来似乎前路茫茫。

2023年,瑞士哲学家、汉学家耿宁(Iso Kern)提出:未来20年,还会有年轻人对古典音乐感兴趣吗?是振聋发聩的诘问。

郎朗当时表现出极大乐观,特别提及中国及亚洲青年对古典音乐展现出的热情与天赋,认为只要把古典乐做好、做到位,就不怕年轻人不感兴趣。他坚信古典音乐的土壤不会干涸,古典音乐行业不会衰落。

他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钢琴家,而是因为他目睹了许多古典音乐会的震撼,许多古典音乐爱好者的痴迷,许多古典音乐作品的畅销,许多古典音乐节及各类活动的繁荣而得出的结论。

一年后,在天津彩排与演出的间隙,郎朗重申他对古典音乐的未来充满信心。

我个人认为古典音乐肯定不会消亡,但我们可以做得更多。古典音乐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很多新一代音乐家已意识到不能只是纯粹的演奏,而需要花时间去拉近和观众的距离。

郎朗

钢琴家

"比如我很好的朋友Ray Chen,他在社交媒体上做了很多大胆的尝试,我觉得很有意思。"

Ray Chen,陈锐,著名澳大利亚籍华裔小提琴家,也是网络"段子手",经常在社交媒体上以"让更多人了解并爱上古典音乐"为初衷发布搞笑视频,单在Instagram,就积攒了百万粉丝,技艺与流量兼而有之。

无可否认,自从有了自媒体,古典音乐似乎迎来了复兴,它让演奏家迅速积累人气,走下"高深莫测"的神坛,积极破圈,加速传播,给古典音乐带来新增长点。

根据免版税原声带提供公司Epidemic Sound发布的行业研究报告《互联网之声报告》,2022年,全球古典音乐因为受YouTube平台上内容创作者的青睐,使用量增长了90%,而在包括TikTok等多个流媒体平台上,古典音乐的播放次数超过了2亿次。

星星火种,让微博粉丝量已有超过1600万的郎朗更跃跃一试。"我现在也做自己的vlog(视频博客),把每个去演奏的地方进行编排,将几场音乐会放到一起。原来可能觉得弹琴就好了,但现在也知道需要灵活掌握一些交流方式,拿出时间和精力把自己一些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分享出去,拉近一些距离。"

1989年,俄罗斯大提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在柏林墙残垣前即兴演奏的经典场景,被誉为冷战与铁幕的挽歌。图为巴黎格雷万蜡像馆“重现”了这一历史瞬间。(法新社)

音乐强过一切铠甲

在战争和死亡面前,谈论古典音乐的未来有何意义?

时间是2024年12月28日。

与郎朗访谈的前一天,以色列军队突袭加沙北部最大医院,15名危重病人、50名护理人员被迫转移,生命受到了威胁。

这不禁让人怀疑,在战争和死亡面前,谈论古典音乐的未来有何意义?

世界确实处在一个十字路口,在危险时刻,更需要音乐来慰藉、来团结大家。我个人认为音乐是有一种凝聚力的,能摘掉一些有色眼镜,化解一些文化上的冲突。很多时候冲突来自误会,甚至是理解上的不同。

"我们回应暴力的方式,是让音乐比任何时候都更热烈、更优美、更响亮。"作曲家、指挥家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坚信,战火中的音乐再微弱,也强过一切铠甲。

2020年,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港口区发生爆炸时,大提琴家马友友特别录制了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声援贝鲁特人民。柏林围墙倒塌时,罗斯特罗波维奇(Mstislav Rostropovich)在残垣前即兴演奏同一作品的经典画面让人刻骨铭心,因为那是冷战和铁幕的挽歌。

古典音乐从来都不是殿堂里的高台,而是能够回应社会不公不义的精神力量,是世界共同语言,能跨越藩篱、打破隔阂。

"对!当你听到《欢乐颂》时,你可以感受到全世界的人心脏都有着同样的脉搏。在很多人生困难时刻,是音乐把我从悬崖拉回来的。音乐的力量,很难用言语表达。"

作为联合国和平使者,郎朗一直利用他音乐家的身份宣扬和平,"冲突肯定永远都会有,但我觉得避免战争对于人类非常重要"。此外,他积极参与野生救援国际组织的公益项目,呼吁大家重视海洋生物的保护,以行动证明,音乐家可以为全球气候暖化做些什么。

音乐家,不能离社会太遥远。

郎朗(右二)在2008年成立"郎朗国际音乐基金会",致力于栽培有才华的年轻钢琴家。(取自郎朗国际音乐基金会)

郎朗也在2008年成立"郎朗国际音乐基金会",至今已帮助数以万计的孩子接受艺术教育,完成音乐梦想。他希望每个孩子都能拥有触动心灵的音乐体验,让音乐改变他们,就像音乐曾彻底改变他一样。

郎朗通过成立基金会,在音乐教育上发挥影响力,激励新一代音乐爱好者。(严宣融摄)

音乐以爱育人

音乐教育能改变一个孩子的人生?

在纷乱与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音乐教育尤其像盏明灯。我们因此谈到在委内瑞拉创造奇迹的音乐系统教育El Sistema。

什么是El Sistema?这个由委內瑞拉经济学家艾柏魯博士(Jose Antonio Abreu)创立的教育体系,主张音乐能改变一个孩子的人生,为他们带来精神上的富足,帮助他们抵抗物质上的贫穷,战胜现实生活的残酷。

自1975年成立迄今,El Sistema已把超过50万名生活在贫民窟和游离于犯罪边缘的青少年拉回正轨,让他们接受古典音乐教育,这当中,有许多人已成为知名音乐家。

目前古典乐坛最受人推崇的指挥家、洛杉矶爱乐乐团音乐总监杜达梅尔(Gustavo Dudamel),就是El Sistema最成功的代表性人物。这让全世界都觉得不可思议。

巴黎圣母院浴火重生,盛大的开幕音乐会正是由杜达梅尔指挥、郎朗钢琴独奏。

El Sistema最成功的代表性人物杜达梅尔(右)与郎朗,在巴黎圣母院重新开放音乐会中携手合作。(取自杜达梅尔X)
观看演出视频

我从杜达梅尔身上学到很多。

他来自委内瑞拉,青少年的犯罪率非常高,但几十年来他们一点点通过El Sistema音乐系统教育,让孩子学习乐器然后组成交响乐团。

"目前,全世界有许多来自委内瑞拉的音乐家,蒙特利尔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帕亚雷,Rafael Payare)也是El Sistema系统出来的,我觉得真的很了不起。"

El Sistema系统下的委内瑞拉国立青少年管弦乐团在全世界范围内巡演,经常由杜达梅尔担任指挥,郎朗在伦敦听过他们的演出,"你能感受到一种力量在爆发,效果特别好,把人心的那种善良,那种爱给迸发出来,真的让人热血沸腾。"

通过成立基金会,包括"北京郎朗艺术基金",郎朗其实很早也已开始在音乐教育上发挥影响力。他经常与琴童同台,以激发他们对钢琴艺术的热爱。

郎朗(右)是在父亲郎国任(左)极其严格教育下被养成,但他是真切地发自内心热爱音乐,这是学习音乐最重要的基石。(取自郎朗脸书)

弹奏快乐琴键

郎朗模式的成功,可以被复制吗?

众所周知,郎朗是在极其严格教育下被养成的,但郎朗发起的"快乐的琴键"计划很大的一个目的,是"希望孩子们在练琴的时候是快乐的、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被逼的、痛苦的,然后每天都想放弃"。

什么是"快乐的琴键"?为践行"无论社会经济背景如何,所有儿童都必须获得优质教育"这一承诺,郎朗发起"快乐的琴键"计划,在数十年间通过捐献钢琴、设立音乐教室,把音乐带到许多资源相对贫乏的孩子身边。

我认为音乐教育还是要稍微灵活,不能千篇一律地把孩子当成机器进行机械化训练。尤其小的时候,老师不能太严格。太严格的话很容易把音乐的乐感给弄丢了,你就会变成一个机器。

"所以必须点到为止,给孩子留有一些发挥的余地,不要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或必须这样必须那样。音乐不是这样的。规则是给大人的,不是给小孩的。"

郎朗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好胜心强,父亲的虎爸式教育,和他"遇强则强"的性格十分契合,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是真切地发自内心的热爱和喜欢。这是学习音乐最重要的基石。

郎朗模式的成功,不代表这个模式可以被复制,成为父亲后,他尤其知道自己不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儿子。

在费城柯蒂斯音乐学院求学时,郎朗(右)遇到良师格拉夫曼,后者的谆谆教导帮助他将艺术置于首位。(取自郎朗脸书)

郎朗认为,遇到好的老师,有一个好的环境比什么都重要。在美国费城柯蒂斯音乐学院求学时,郎朗遇到良师格拉夫曼(Gary Graffman),他觉得这个学生功利心太重,谆谆善诱把他引上正途,让他扎扎实实把艺术放到首位。跟格拉夫曼学习两年后,郎朗学会了40首协奏曲,为走上职业演奏家道路做了充足的储备。

环境可以影响一个人,就如他所生长的中国东北工业城市沈阳,郎朗说:"那肯定也不是维也纳吧?但我住的那个大院里,大家都练莫扎特,都弹《牧童短笛》。五岁之前,我不知道外面有人是不弹钢琴的。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即便是很小的氛围,它也会凝聚出一种巨大的力量。"

由意大利人设计生产的机器人TEO,与人类对决弹奏以炫技著称的名曲《野蜂飞舞》时,在速度上以两秒微差获胜。(取自TeoTronico官网)

音乐对决人工智能

AI作曲,能否与莫扎特比肩?

从中世纪时期开始发展,1500多年来古典音乐的流传在当今世界仍然发挥着作用和影响。

但来到21世纪,在人工智能(AI)可以取代许多职能的当下,古典音乐的未来,更迫切的诘问或许不是"还会有年轻人对古典音乐感兴趣吗?",而是古典音乐会输给AI吗?

站在科学与艺术的交叉点上,郎朗在2017年已见识过机器人的厉害。由意大利人设计生产的机器人TEO,全名TeoTronico,在一场人机对决上已能完整演出肖邦名作《幻想即兴曲》;在对决以炫技著称的名曲《野蜂飞舞》时,人类以2秒微差,在速度上输给了TEO。

机器人无疑是快速的、精准的,但郎朗在现场凭着一个错音和抑扬起伏的音乐性,毫无悬念地分辨出屏幕后面哪个是机器人哪个是真人。"机器人太完美了,其实没有一种现场感,因为你知道它不可能出错。我想大家还是更愿意看人弹琴。机器人只能复制,它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利用AI教学,郎朗认为效果不错;作为陪练,它也充满优势,因为它可以一遍又一遍,永远都不会疲倦;由斯坦威钢琴研发的新功能Spirio新悦,可捕捉现场演奏的每一个细节,还能录制、编辑、回放,只需连接上iPad,动动手指就可再现现场演奏效果,几乎等同于把钢琴大师请回家,是惊人的科技发展。

但你说AI能达到莫扎特、肖邦、贝多芬的技术?我目前没有看到。它其实就是一个辅助工具,你把它放到一个大数据里,它会学习、模仿、复制,但你要它靠自己完全创作出一个新的东西来,它是做不到的。

音乐艺术始终是人的艺术,是一种深度的个人表达,每个艺术家的风格和感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变化,人工智能再厉害终究是逻辑思维的终极体现,它并没有感受力,也没有抒发情感的能力。

我们应当庆幸,古典音乐的未来,不建立在与机器人的较劲上,而在它能超越疆界,凝聚情感,消弭差异,激发力量,让我们得以与伤痛和解,与苦难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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